在展覽廳里,看到過賀龍等人簽署的《告神兵兄弟書》,上面列出神兵的力量,道出多年來神兵為什么沒有推翻舊政府,而連連受挫的根由。在那張發(fā)黃的紙里,聽到那聲湘西口音情真意切地勸導:“我們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,有百萬以上的工農紅軍,為了工人、農民的利益而斗爭。我們工農紅軍第三軍,現(xiàn)在正在貴州、四川、湖南、湖北交界數(shù)十縣游擊,企圖發(fā)動千百萬的工農群眾推翻軍閥、豪紳的統(tǒng)治,爭取工人、農民自己的利益和權利。因此,我們與你們正站在一個共同的戰(zhàn)線上,我們很愿意與你們作革命的聯(lián)合?!?/p>
紅軍在楓香溪與當?shù)厝罕娧杆俦С闪艘粓F,打成了一片,過去的怨聲載道,已變成了歡聲笑語,久違的山寨和諧氛圍又回來了,老百姓從他們身上看到了生存的希望,找到了做人的尊嚴。那些被蠱惑的村民,相繼從山洞里走出來,伸了伸腰,走向久違的柴屋,走向紅軍隊伍。
山寨增加了數(shù)千人口,對于生機難以為繼的楓香溪寨民來說,無疑是一個相當大的壓力。兄弟連心,雖然他們有的仍衣不蔽體,食難果腹,為了紅軍,他們想盡辦法,或上山挖野菜,或爬坡摘野果,熬更守夜,用野菜和雜糧土法調制制成餅干,送上前線給戰(zhàn)士們充饑,支援紅軍。
“神兵”們也紛紛放下“咒符”踴躍報名參加了紅軍。紅軍隊伍像春雨過后的山頭,涌進山澗、注入楓香溪,匯入的烏江,奔向大海。
7月21日,經(jīng)過一個多月緊張籌備,黔東蘇區(qū)第一次工農兵蘇維埃代表大會在張家祠堂召開,黔東蘇區(qū)革命委員會順利選舉產生,黔東蘇維埃政權(又稱黔東省政府或黔東聯(lián)縣政府)也宣告成立。這個時轄17個區(qū)革命委員會(或區(qū)政府),約100個鄉(xiāng)蘇維埃政府,轄區(qū)包括今沿河、印江、德江、松桃、西陽、秀山等縣毗鄰地區(qū)。
楓香溪“神兵”,被正式改編為由黃埔學員冉少波任師長的黔東獨立師。那些舉著大刀、呼嗨著“刀槍不入”的勇士們,如股股山泉奔向抗戰(zhàn)大潮和民族復興偉業(yè),用鮮血甚至生命捍衛(wèi)90年前楓香溪上空那聲響徹云霄的吶喊。
不知道山寨那個儺戲到底有什么節(jié)目內容,但楓香溪以儺傳情的舞曲,早讓世人傳頌。是神也罷,是民也罷,是內俗也罷,因為有了那聲聲喊山的號子,山泉就會汩汩,溪流就會滔滔,山寨就會牛哞羊咩,炊煙就會飄蕩,群山就會起舞。
得知我到了楓香溪,朋友阿華打來了電話,后悔沒有一同前往。她說,她父親的姑父也就是她的姑爺爺,當年便跟隨賀老總鬧革命。姑爺爺沒有讀過書,卻炒得一手好菜,深得首長的喜愛,曾經(jīng)背著一口鍋輾輾轉轉,從張家界出發(fā),湖南、湖北、貴州、四川,一直跟著賀龍打天下。阿華說,幾歲的時候到姑爺爺家,看到正光著背的老人全身都是傷疤時,好奇地問他傷疤的來歷。姑爺爺拗不過,喝了一口茶,講起那段烽火故事來。
“您一個做飯的,還會打仗?”姑爺爺接過阿華的話笑著,說:子彈可不長眼呀。我背著的鍋,也不知被打爛幾口了。姑爺爺還說,賀老總喜歡抽煙,他在貴州的一座山寨里曾做過一個旱煙筒準備送給賀老總,想不到那根煙管沒來得及送給首長,便在轉戰(zhàn)中不幸丟失。
姑爺爺說著說著,猛地站起來,打了個哈欠。阿華說姑爺爺講起這事就激動,身上那些紅的、暗紅的傷疤凸起來,再也不敢直視老人的光背了。
姑爺爺去世已有三十多年,她更后悔當初沒有打破沙鍋紋(問)到底,了解當年在楓香溪的故事。
老人有否到過楓香溪,也成了一個懸念。
她說,她想看看先輩們生活過的地方,她想聽聽楓葉在秋雨下飄舞的聲音,她還想聽聽姑爺爺?shù)镊暋?/p>
還能說什么?
打開免提,用儺戲的曲調告訴她,楓香溪正在上演精彩的節(jié)目。
幾年前,有幸參加重走長征路采風活動。首站在江西瑞金,住的酒店在云石山附近。在酒店里,發(fā)現(xiàn)房間裝飾的是蘇東坡《東明觀》,“浮金最好溪南景,古木樓臺畫不成。天籟遠兼流水韻,云璈常聽步虛聲。青鸞白鶴蟠空下,翠草玄芝匝地生。咫尺仙都隔塵世,門前車馬任縱橫?!碑斈?,蘇東坡被貶惠州取道瑞金,而羈留數(shù)月期間。這個東坡居士忘記自己“戴罪在身”,忘記紛紛擾擾的黨爭,潛心在這小小道觀里,用詩句洗心,豁達得忘乎所以。
裝飾的書法了得,意境也相當融合,裝裱亦相當精制。我曾花了一刻鐘的時間描繪過。但這個夜晚,腦海里沒有蘇東坡瀟灑地詠唱,心心念念的就是旁邊的云石山,那個劃歷史意義的“長征第一山”。
很少做夢的我,在那個晚上竟然做了“少年之夢”。夢中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長出翅膀,掠過云石山,挺進湘西,一路經(jīng)受風雨洗禮。
到川北與甘南之間的松潘草地時,正遇上拍紅軍過草地的電影劇組。這個被稱為生命禁區(qū)的草地,是長江與黃河的分水嶺??v橫300余公里都是草地,松潘草地被稱為生命禁區(qū)。草地上河溝縱橫,水寒刺骨,幾乎每過一條河,都有身體虛弱的戰(zhàn)士倒下。更可怕的是,軟綿綿的草包下常隱藏著沼澤,稍有不慎,人和馬都會陷下去。
望著茫茫草原,和草原里正在還原的景象,沒有像同伴那樣拿起手機與演員們興高采烈地合影,只是用手勢在草原上比劃著,一條金色的弧線從眼簾掠過,然后默默無語起來。
而秋雨下的楓香溪,又怎樣給了如此神秘的親切感,在這樣一個夜晚,又為自己的眼神挑上一條金色的弧線?
酒店,就在會議舊址的旁邊。店主小王年輕得讓我不敢相信他就是老板。他說他是慕楓香溪英名而來的。這個同樣是祖籍湖南,幾年前在深圳打拼開了連鎖酒店。在一次參加紀念長征活動后,決然來到這里,想助力楓香溪,向客人講述這段歷史。
他指著山坡下說,山下面有一座紅軍橋,再近點就是“紅軍井”。紅軍橋是紅三軍在這里時為方便群眾過河而建,紅軍井原是在一塊沼澤地,由賀龍帶領群眾在那里修建了一口長3米、寬1.5米的水井,井建成后解去了寨民到三四里路的地方挑水喝了煩惱。他還指著前方正閃亮著燈光的房間說,這一處是當年夏曦、賀龍、關向應、盧冬生開會的地方,那一處是賀龍學習、生活的地方。那座吊腳樓,那處木房梁,那扇花格窗,在燈光下疊映出90年前的情景。
而當靜靜地佇立窗臺,我在想這座帶著厚重歷史、承載著無尚榮光的吊腳樓,在窗戶的推拉之間,是否會拉回那個時間刻度?
阿華又發(fā)信息來了。
我急忙回復:明天,明天,我會好好地問下,是否有一個湖南張家界的后生仔,曾在這里生火做飯,炒的辣椒香滿整個老屋?哪個老鄉(xiāng)在這里撿到過一柄旱煙筒,這是一個老人一生的疼?
90年前那陣陣腳步聲,從窗外傳來。
(林漢筠,中國作協(xié)會員,東莞市作協(xié)副主席,曾掛職貴州省銅仁市德江縣文聯(lián)副主席。有作品散見《人民文學》《人民日報》《中國作家》《北京文學》《文藝報》等,出版專著多部,作品被推介到牙買加、新西蘭、法國等國家和地區(qū),作品入選馬來西亞校本教材《現(xiàn)代中文》。)